景云元年正月
经过四个月的长途跋涉,秦源和李重茂两人终于来到了汉原最靠东边的罗汉镇。
“陛下你看,那座山叫做鸠摩山。”
鸠摩山的名字来自于山上的鸠摩寺,传说在汉代的时候,有五位罗汉自西而来,先到山下的小镇传教,又去了山上建寺,所以才有了这两个地名。
不过百年过去,沧海苍田,山上的寺庙早就不在,只有罗汉镇的村民还口口相传,说在大风大约的日子里,可以隐约听到山上传来的钟声。
鸠摩寺的那口铁钟上镌刻了五位僧人抄写的《金刚波若经》三十二卷和《法华经》七卷。每听到一次钟声,就等于完整听过了这两篇经文。既能洗脱罪孽,又能开启智慧。
因此每到风雨交加的日子,别处的村镇凄风苦雨。而然罗汉镇的村民们则各个口念佛陀,安心无比,堪称此地一景。
秦渊打小跟着父亲和叔父在此处驻军,鸠摩山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之一。
鸠摩寺早就被人废弃,哪来的什么钟声。他猜测是军中火头军埋锅造饭发出的声响,不知道怎么就以讹传讹,被说成了钟声了。
秦渊指着不远处白雪皑皑的雪山,难掩兴奋的语气,“我们在镇上稍微修整一下,吃完饭就出发。跨过鸠摩山,山那边的永昌城外就有臣叔父的驻军,只要和他们汇合,咱们就安全了。”
太平公主的手伸得再长,势力范围也不过是在京畿和洛阳附近。最重要的是公主并不掌握兵权,更撼动不了属于太子名下的府兵。
自打离开上一个城镇,李重茂已经衣不解带奔袭了一日一夜,如今他双手软绵,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,只能干了口口水,疲惫地点了点头。
“殿下,喝点水吧。”
秦渊取下挂在马鞍旁的水带,递到李重茂嘴边。
“不喝,太冷了,等到了镇上再说。”
他现在就想有个温暖干净的屋子好躺下来,让他好好地洗一把热水澡,喝一口热汤。
“大人,殿下,我们还是快赶路吧。这天眼瞅着就要下大雪了。”
跟随在两人身后的侍卫阿晋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际催促道。
李重茂点了点头,紧握缰绳,一鼓作气往前进发。
自打离开了天门镇后,他和秦渊俩乔装打扮,装作一对投亲的兄弟往汉原进发。
路上他们陆陆续续地遇到了三个从火中死里逃生的侍卫,分别是朱晋和徐仓、徐库两兄弟,于是又改做主仆装扮,几人一起上路。
从他们口中得知,八月十五当晚,就当众人喝道酒酣耳热之际,突然有刺客出现。对方不问青红皂白,见人就杀,侍卫,宫女和驿站中的官吏差不多都死在了对方无情的砍杀之下。
他们这三人因为当日当值,未曾饮酒,这才死得以里逃生。
三人中,朱晋是太子李隆基派来的侍卫,剩下的两个都是李重茂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人。
这一路上走的不可谓不艰难,身后追兵不断,前途渺渺茫茫。
在经历了战马走失,钱粮不济,遇水翻船,大病小伤不断后,总算来到了罗汉镇内,大家都松了口气。
因为还在正月里,加上大雪封山断了商道,很久都没有外人进入镇子了。突然看到一群汉子们出现在了小镇上,就连酒馆的掌柜都吃了一惊。
“几位从哪里来?”
掌柜忙不迭地把人带到了火炉边坐下又送上热茶。
店里唯一的小二回老家过年了还没回来,现在店里只有他和在后厨帮忙的老婆子两个人而已。
好在客人不多,他们还应付得来。
“快烤烤火,外头风雪大,都冻着了吧。”
秦源帮着李重茂解下外头的披风,又重新擦了擦桌椅,才拉着他坐下。
“老丈,请打一盆热水给我,我家公子要擦一下脸。”
秦渊转头嘱咐道,“每个人上一碗热汤饼,几个小菜。不要酒,再准备五十个炊饼,我们带着路上吃。”
“五十个?那要等一会儿了,店里人手不足。”
掌柜为难地说道。
“没事,我们边吃边等。”
“客官不住宿么?”
他的酒馆虽然小,后面却有个大通铺,能住不少人。
“不住,吃完就走。”
秦源说着,把铜钱往桌子上一拍。
掌柜眼睛一亮。
他靠着后山的军营做生意,平日里见的最多的就是军汉。
那几个爷们一看都是出身军旅,那个给钱的汉子更是一口地道的汉源口音,不用问就知道是要往后头投军去的。
至于那个漂亮的小公子,估计是什么大人物吧,细皮嫩肉的,跟个姑娘家似得,不住他这样的小店也是情理之中。
不过两眼的功夫,掌柜的就把这些人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。
这两年换了三个皇帝,官爷们也是一茬一茬地换,跟走马灯似得。
不过托后面军营秦爷的福,总算他们小镇的生活还算安稳,至少没有盗贼,也没有流兵的侵扰。所以这生意还算是过得下去。
进了后厨,掌柜的把钱掏出来给正在灶边忙碌的老婆子看。
老婆婆顿时眉开眼笑起来,从橱柜里拿出上好的面粉开始准备和面。
“掌柜的。”
这边两人正在灶台边干得热火朝天,突然有个汉子撩开帘子走进了后厨。
掌柜的忙用围兜擦了擦手,殷勤地迎了上去,“军爷有什么吩咐?”
“你这里可有药。”
身材高大的男人沉声问道。
“药?什么药?”
掌柜不解地皱了皱眉头,“可是有人身子不爽?啊呀,这天寒地冻的,老朽给您煮一碗热热的姜汤吧。我们乡下都这样,甭管是受寒了,还是吃了风,一碗姜汤灌下去什么都好……”
他说着转过身子,热心地去够放在窗台上的几块老姜。
却不曾想到,身后之人却冷笑着拔出尖刀,冲着他的背心狠狠地扎了下去。
“我说的……是能要人命的药。”
掌柜的重重扑到在地,死不瞑目地看着眼前烧的旺旺的炉膛。
“啊,你!”
正在下面的老板娘惊恐地指着汉子,不等他说出半个字来。
银光一闪,一道高高溅起的血花落尽了正在咕咕沸腾的热水锅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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位于小店中央的火炉烧得暖暖的,跳动的橘黄色火焰映出众人满足的脸庞。
空气里干燥的木香让李重茂感受到了久违的舒适,他把下巴放在桌子上,眯起眼睛,真恨不得就这么瘫在这里,再也不起来了。
隔壁桌烤火的几个人笼着袖子聊得热火朝天。店里的酒虽然粗糙,还掺了不少水,不过在他们眼里和宫里的琼浆玉液没有任何区别。
难得现在还在年里,地里没有活,男人们来到了镇子唯一的小酒馆里打发悠闲的时光。
谈笑声,划酒令的吆喝声鼎沸,几乎掀翻了屋顶。
秦源有些不安,怕李重茂受不了这样的噪音,后者双手托着下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。
他喜欢这样鲜活的人间。
外头的雪越来越大,宛如大片的鹅毛被天上的仙女倾泻而下。
一只不知道打哪里来的流浪狗在门口晃荡了一会儿,最终大着胆子趴在门槛上。
它很有自知之明,也不进门,只是找一处避风的地方蜷缩着身子,把脑袋架在骨瘦如柴的大腿上。两只有些昏黄的眼睛无力地转动了两下,口里发出“呜呜”之声。
“哎,你们听说了么,京都出大事了。”
不知道谁起了话头,众人的话题从谁家媳妇儿水灵手巧,谁家儿子不争气自打三年前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,改成了聊起这段时间长安和洛阳的局势来。
“切,你又不出门,能知道京里什么事儿?就听你吹吧。”
留着络腮胡的大汉毫不留情地嘲笑起对面矮小的男人。
“你知道个屁,我老婆的表哥,也算得上我的大舅子吧,是在长安西市开店的。你知道西市么?你知道朱雀大街么?你知道曲江,乐游原么?”
矮个子男人挥舞着筷子,一脸激动。
“行了行了,说的你自己好像去过一样。我是没去过长安,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地方……你挑重要的说。”
大胡子被男人连珠炮似得发文弄的哑口无言,只好承认自己没见识。
“你们知道,当今朝内最有势力的人是谁么?”
矮个子放下筷子,拿起酒盅啜了一口,用手背抹了抹布满油渍的嘴巴。
见小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的身上,小个子男人越发得意起来,恨不得踩到桌子上去,好有个更大舞台供他大放厥词。
李重茂闻言,放下托在下巴上的双手,缓缓地直起了腰。